五柳先生在安成

旧读陶渊明的《桃花源记》，为其描写的理想佳境所陶醉，世外桃源何处有，只给人留下可望而不可及的念想。近读陶氏的家谱，陶老头竟悠悠然向我走来了，他少小时在我们这里生活过，真实得就如在眼前，尘封的史册里寥寥几语引发了多少神思遐想。

　　宜丰与九江为陶渊明的籍里打笔墨官司，习惯的说法，陶的祖籍是九江浔阳，而现在说宜丰也是。宜丰有安成村，安成村有世代繁衍的陶姓人家，陶家的祖先是南北朝任过安成太守的陶敏，又叫陶逸。安成在武功山，秦汉时期就已设立，那时丁口不足万户，两晋南北朝一跃而成郡治，统率7县，拥有赣中西部大片土地，据荆楚东南山林而控吴越西北蛮荒。历史上在安成郡任职的太守有上百位，陶敏是其中的一位，要不是儿子诗文名世，开创山水诗的源头，倡导摒弃世俗追求超然物外文人学士的风范，人们就将其彻底遗忘。好几部陶氏族谱上有记，说其在安成任职，但另有谱记载说是姿城太守，这就让人糊涂了，姿城在哪里，谁也没听说过，只有暂且存疑。可到实地走走就明白了，安福有新茨亭，是秦朝的古地名，安成古属长沙国管，长沙有茨溪，这里系念长沙遂称新茨溪，或称新茨，“茨”与“姿”在土语上是相混的，过去多以水名地、名城，安成有时又写作安城，茨溪、茨城在民间误为姿溪、姿城就顺理成章。

　　安福旧志上记：“南为渊明读书台，五柳子芳躅在焉。”宜丰方面根据很多资料考订，陶渊明七八岁时就随父在安成读书，后父亲死于任上，其扶柩护送回到宜丰。21岁时到北方游历曾又回父亲的任所地住过，那时其家遭遇不幸，家业被另一官宦之家谢玄所夺，武功山里的安成暂且为之抚慰官场险恶、世道炎凉在其心灵上造成的伤害。一个人遭受不幸，深山老林，乡野风光无疑是一剂良药。

　　陶渊明的曾祖是陶侃，封长沙郡公，陶家最辉煌的就是他了。祖父是陶茂，武昌太守，也不错。陶侃小时贫贱，父死随母湛氏回庐陵新干生活，这离安成不远，安成故地后来大多归庐陵管辖。由此看来，陶氏家族随着晋室衣冠南渡，开始生活在江州，可随着世事变迁也避居到安成山林里来了。陶侃征战罗霄三湘，安成也是兵戈相争之地。祖辈的辉煌历史，其个人少小时的体验对陶渊明后来的诗文创作影响无疑是深刻的。

　　桃花源是虚构的，但任何文学作品虚构的情景在现实中总能找到影子，少小时的印象，老辈人的讲述对一个作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，很多作家写起年轻时的生活是那样的鲜活，那样的栩栩如生。我们研究一个有成就的作家，离不开他年轻时的生活和他的家族史，由此看桃花源的原型在哪里呢？我看就在武功山里找，在现在的莲花和安福的西北部山乡找。

　　陶氏说：“少无适俗韵，性本爱丘山。”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。”丘山是丘陵地貌，安成山地是赣中西部山水最佳处，青苍苍的山林就是上古史里的云梦泽。南山相对陶氏生活区域九江或分宜的方位而言，这武功山不就是南山么，过去又叫江南之野。安成又是水源之乡，泸水、禾水、秀水和湖南的攸水、渌水皆发源于这里，水出于原始山林，亿万年的冲积化育造成神奇隐秘之所就自然而然了。

　　在这块神秘的土地上寻找桃花源不是我一个人了，我们且缘溪行吧，从禾水溯流而上，过砻山口，乱石穿空，激流澎湃，水路艰难，道也曲里通幽。桃李花开，几经逼仄，便进入了豁然开朗的境界，田畴次第展开，老林依河而长。这里有个村庄叫莲花村，其先祖在长沙为官，一到这里便发现其清静恬淡之妙，于是立籍安居，繁衍而成大村落，后来村名便成了县名。而村里人说，他们的祖先是个渔者，误闯砻山口发现一片好天地，死后又葬在这曲径通幽的溪流边，落葬那天，百鸟翔集，鱼儿涌动，这就差没说是武陵人了。查阅本地族谱，大多姓氏是躲避战乱落籍山林溪流之上的，且一个个有很悠久的文化渊源。王羲之的兄弟、谢灵运的兄长、殷仲堪的后代汤氏，贺知章、颜真卿的后代，都在这山沟里安家，小村大村一个个的，山水风光，乐陶陶的。

　　莲花有洋槎，现在叫杨桥，典出“道之不行，泛槎于海”。这里无海，却是泛槎之所。宋王炎午写刘 叟隐居沥江，其地是“山幽而势阻”、“田园肥美，草木畅茂”，其刘 叟“又如五柳居士，采菊东篱，高卧北窗，悠然自得之致。”明代刘元卿写槎江奴，织草鞋为生，大年三十等米下锅都不改安然若素之心，自知命归西土，竟先把自己的老婆说合给别人，这其实是个隐者。刘元卿自己也是个退隐山林的人，他家居南溪就很有桃源遗韵。近读全梁文《又答从兄安成王秀书》，其中写道：“三湘奥区，九疑形胜，浮洲动浪，闻眠鸥之旧说，安流洞浦，忆采若之遗风。”安成在古长沙国之东，说其是奥区，是神秘之所一点不为过。眠鸥喻隐者，采若与诗人嵇康有关，采集香草，几近于仙家，这与桃花源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　　自有《桃花源记》以来，人们就没有停止过对桃花源的寻找，我们在罗霄山脉里找，在安成故地里找十分有价值，而且一找就很有感觉。春日载阳，拾溪而上，杂花生树，村舍炊烟，我们且歌且行吧